最后一次拜年
李 浩
今年(2017)元月24日(臘月二十七日),我陪董丁誠老師到師大,最后一次給霍先生拜年。
過去每年都是在春節(jié)后去給老先生拜年,這一習慣我已經保持了20多年。因為自研究生畢業(yè)留校工作,我就兼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秘書,當時霍先生是學會副會長兼秘書長,秘書向秘書長匯報工作,因公之便,可以隨時隨地,如遇急事,我會及時聯系。但平時我盡力減少打擾霍先生清修,每年春節(jié)去一次霍先生府上,既是拜年,也是匯報工作。后來聽董丁誠老師說,他每年也是春節(jié)后給霍先生拜年,隨他去的還有郗政民老師、雷樹田老師,我提出我也加入他們的拜年團隊,這樣把兩個活動并為一個活動。于是,曾有幾年是我陪著三位老師去給霍先生拜年。中間有一段,郗老師身體不好,住在了校外,雷老師病后不良于行,董老師在北京住了一段。這一期間,又恢復到我一人給霍先生拜年。如果我不回老家,一般是大年初二或初三,如果回老家,一般是初五或初六;粝壬鷮ξ业倪@個習慣也知曉,如果偶爾晚了一半天,老先生就會念叨:李浩今年怎么還沒來?
董丁誠、郗政民、雷樹田三位老師都是我本科時的業(yè)師,董老師與霍先生是天水老鄉(xiāng)。老鄉(xiāng)見老鄉(xiāng),話題特別多,談起來也格外細碎深入。每到這時候,我知道自己插不上話,就溜到師母房中,陪師母聊聊天。
今年給霍先生拜年稍微有點特別。此前,新科學兄、一農學妹都曾電話告知,說霍先生病情不穩(wěn)定,我和董老師商量后決定拜年提前。
這一天霍先生府上人很多,霍先生雖然躺在床上,但精神頭很好,氣色也很好,不像傳說的那樣危急;粝壬c董老師談了一會,專門把我叫到他跟前,我握住霍先生的手,手很綿軟,也很暖和,老先生滿臉和氣,思維清晰,他已知道我的近況,他看著我說:“李浩的耳朵大,是個長壽相,有福之人!卑殡S著的,還有他依舊爽朗的笑聲。我接著老先生的話說,我學不及老師,德不老師,但愿賤軀暫保,以便追隨先生。希望老師多多珍攝,大樹不倒,我們都能獲得蔭庇。師大副校長黨懷興兄也提及,要在今年適當時候舉行祝賀霍先生百齡遐壽的活動,我們都期盼著這一時刻的到來,屆時霍門弟子大聚會,共同為老師獻壽桃。
當天因為還有天水市的市長一行人看望霍先生,我們就戀戀不舍地告別了霍先生,我也期待著祝壽活動的舉行。
孰料春節(jié)剛過,我還在老家,忽然噩耗傳來,霍先生溘然謝世。我隨即趕到西安,參加了隨后的吊唁和告別活動,也與同的師兄弟專門聚會緬懷。接下來,師兄弟們紛紛撰文,緬懷老師,不少媒體也希望我接受采訪,或者撰文。我感到自己一直陷于恍惚中,思維跳不出來,作文也遲緩。故婉言謝絕了各方的好意。
大半年過去了,思緒慢慢穩(wěn)定了,始能撰文緬懷,感覺到在我心目中,霍先生有幾點尋常人不及處。
一是滋蘭樹蕙,作育人才。霍先生在各界看來,是大學者。但在我們當學生的眼里,他首先是個好老師。霍先生的遺體告別活動中,雖然也有不少地方大員,但來得最多的,還是他不同時期的學生;粝壬薪虩o類,故學生中既有“文革”前后的本科生,也有恢復高考后的研究生,還有社會各界喜歡書法、舊體詩詞的友人。我屬于研究生這個群體。霍先生是建立學位制度后較早開始招收碩博士研究生的導師,當時的學位授予權及導師資格是由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統一評審的,是因人而授點,而不是后來的因設點而評導師;粝壬苍啻蜗蛭艺f及當時評審的一些花絮。因為做導師早,故招收的研究生多,碩博士生加起來有一百多,所以學界把霍先生的學生稱作“霍家軍”.當然“霍家軍”的得名不僅僅是人數多,還因為優(yōu)秀人才多。在全國各地高校古代文學專業(yè)任教者為數不少,其中不少已成長為各校古代文學學科的中堅和骨干。
當下,各地高校熱衷于“雙一流”建設,而“雙一流”又更多地對接為課題一流、科研一流,對于理工科的科研院所,以科研課題為龍頭,不能說沒道理。但對于以人才培養(yǎng)為目標的高校,漠視或忽略培養(yǎng)一流人才這個重中之重的目標,這是很悲哀的。好在霍先生等一批名師給中國高等教育,特別是中文學科的教育樹立了標的!帮L檐展書讀,古道照顏色!蔽覀儺攲W生的應該繼承老師的優(yōu)良傳統。
二是打通諸藝,知能并重;粝壬@輩學人雖然直接沐浴了“五四”新文化的陽光,但是早期都受到優(yōu)良家學的熏習;粝壬L于西北重鎮(zhèn)天水,彼地舊學的勢力更大,這對他后來的發(fā)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。他對傳統文獻的熟悉來自于童蒙時期,他的詩賦、書法寫作,也都有童子功。這與僅有學校教育而沒有家學的新一代相比,自然不可同日而語。
霍先生這一代人與更年輕的一批學人相比,能很自如地出入幾個學科領域,如霍先生在古代文學的詩學、詞學、曲學、小說學、古代文論領域都有建樹,尤長于唐宋元詩詞曲的鑒賞,對時尚的文藝學也不陌生,他還是共和國成立后較早參與新文藝學建設的學人之一。特別卓異的是,他在傳統詩詞曲賦寫作方面是卓然大家,在書法方面,也自成名家。他應屬于古代所說的“通人”而非專家。這與錢穆先生倡導打通四部、施蟄存先生實踐打通“四窗”、饒宗頤先生構建四方之學,秘響旁通,旨趣相近。
三是養(yǎng)生養(yǎng)心,道通天地。霍先生和師母都以高齡辭世,這雖然有家族和遺傳的因素,但也與他們注重養(yǎng)生養(yǎng)心,追求一種更為長遠的價值有關。這種長遠的價值我以為就是一種通達的智慧。
霍先生有幾個孩子,均已成家,各有建樹,但都靠工資養(yǎng)家,談不上富有;粝壬S富的收藏以及他的書法作品、手稿等,價格不菲,他在生前已妥為安排,捐贈給老家的天水師院和陜西師大,兩校均為此設立了專門的書法藝術陳列館。這種對遺產處置的態(tài)度,給我們很多啟示。
宋儒程頤《秋日偶成》詩中說:“閑來無事不從容,睡覺東窗日已紅。萬物靜觀皆自得,四時佳興與人同。道通天地有形外,思入風云變態(tài)中。富貴不淫貧賤樂,男兒到此是豪雄!瘪T友蘭先生據此將天地境界視為人生修養(yǎng)的最高境界,遠遠高于自然境界、功利境界、道德境界等其他三境界。我想,也許老師晚年已參透世象,超脫物我,故能在許多利益、利害上做出智慧和通達的安排。
我常常想:霍先生一生歷經幾個時代,融舊學新知,懷兼濟之心,守獨善之志,教書育人與學術研究并舉,理論和創(chuàng)作兩得,格局宏闊,氣象森嚴,洵為近百年知識分子之典型,在中國近現代學術轉型期具有特別意義。我自知資質平平,卻能得遇先生親炙,實乃人生之幸。
霍先生去世后,門人弟子、各界友好紛紛撰文緬懷,我讀到不少,感到情真意切,受益良多,我也把自己隨侍老師的一點經歷和感受寫出來,以此表達對老師的無盡思念。
。ㄗ髡撸豪詈,系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,博士生導師,長江學者。曾任西北大學副校長)